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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各种“精致的淘气”,加上弟弟贾环的中伤,宝玉被他父亲揍了一顿,几天下不了床。他惦记黛玉,叫晴雯帮他去潇湘馆看看,林妹妹在做什么呢。
晴雯觉得, “白眉赤眼,做什么去呢?”总得找个由头吧,哪怕说句话呢?宝玉说:“没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这话说得好,跟无关紧要的人有的没的寒暄两句不难,越是看重的人,越是没有多余的话说。
晴雯建议送个什么东西去好搭讪,“宝玉想了一想,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撂与晴雯,笑道:‘也罢,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。’”
晴雯虽毛躁,心思是细密的,深感不妥:“这又奇了。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?她又要恼了,说你打趣她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放心,她自然知道。”
好多次,有人问我宝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,为什么要送黛玉两条旧手帕。
是的,送手帕不奇怪,小红和贾芸的爱情就是从一条手帕开始的。也有人说,因为手帕是丝质的,“横也思来竖也思”。要是这么容易懂,晴雯就不会奇怪,她可是个伶俐人,她不是就骂过袭人:“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,也瞒不过我去。”
就连黛玉一开始也不懂。更何况,真是这么个意思,咱能不能选条好点的呢?黛玉起初都以为“必是上好的”,晴雯说“不是新的,就是家常旧的。”
也有人认为,宝玉拿旧手帕送黛玉,是因为有着自己的气息。拜托,他还真没这么自恋,他倒是跟蒋玉涵交换过贴身系的汗巾子,到家不就随手送给袭人了吗?有没有用过,在他这里不重要。
况且书中一再点明他是顺手拿的。作者好像刻意表达,这是一个普通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。
那么作者这么写用意何在?窃以为,他是想表达,是爱情的能量,能让最寻常之物,也变得如珍似宝。
才子佳人戏里多以信物定情,如书中所言“多半才子佳人,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,或有鸳鸯,或有凤凰,或玉环金佩,或鲛帕鸾绦,皆由小物而遂终身。”
贾琏勾搭尤二姐,不就是先送了个九龙佩吗?以至于黛玉看见宝玉得了个跟湘云一样的金麒麟,“恐借此生隙,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”,特地跑到怡红院来监督。而宝钗那个刻了两行字,看上去和宝玉玉上的字像是一对的金锁,也让黛玉大不安。
人的感情也真有意思,最无聊的仪式感都能刺激出来。可能是人类太寂寞,感情上早就虚席以待,但凡有点机缘,就能有爱情的幻觉。
宝黛之恋,不属于这一类,它甚至要打碎这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,跟那些煞有介事的“小物”唱对台戏。什么金什么玉,我用不着,真爱就是能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,随手拿起两块旧手帕,就能够四两拨千斤地,把牵挂惦记全部表达。
爱情能够点石成金,化腐朽为神奇,让没意思的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,庸常时日有了宝光。
李商隐那首“昨夜星辰昨夜风”里也有相似的表达。
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
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隔座送钩春酒暖,分曹射覆蜡灯红。
嗟余听鼓应官去,走马兰台类转篷。
公元839年那个于史无载的夜晚,一场欢宴在长安城的朱楼绮户里进行着。美酒,佳肴,让刘姥姥大开眼界的各种奢华享受,已被满座宾客看得稀松平常。乐趣更多地来自于互动,通过寒暄、恭维,举杯,以及行酒令时的即兴灵感,让场面热闹起来。
“隔座送钩”“分曹射覆”指的就是两种酒令。
射覆是打哑谜,湘云嫌它闷,宝钗也觉得它过于古早,总之就是不好玩。殊不知它的妙处就是在“闷”里突围:那么多人,看着我们打哑谜,灵光一闪,你猜中我设置的谜底。看上去不过是一局胜负,却不知输赢于你我如浮云,我心中荡漾的,是被你猜中的欢喜。
“隔座送钩”,就更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风流,像如今的击鼓传花。《红楼梦》里大家也玩过,叫做“春喜上眉梢”,还被写得挺刺激:“那鼓声或紧或慢,或如残漏之滴,或如迸豆之疾,或如惊马之乱驰,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;其鼓声慢,传梅亦慢,鼓声疾,传梅亦疾。恰恰至贾母手中,鼓声忽住。”
在荣国府里,贾母是中心,是焦点,不管是金钩也好,梅花也罢,第一“喜”要落在她手里。李商隐参加的这场宴会上,是否也有贾母这样的核心人物?应该是有的。但这不重要,李商隐不关心金钩落到谁手里,他念念于心的,是那个金钩,是从她的手中传过来的。
他们原本并不坐在一起,好在金钩要隔座授受,这种设置成全了李商隐,即使那金钩仅仅过手,他还是能在那一瞬间,感觉到金钩上她指尖的温度。
笑语喧哗,觥筹交错,桌上人只看见金钩飞快地传递,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电光火石。
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,爱情也能让平凡生活大放光明。爱情不再是旅游商店里那些矫揉造作的工艺品,而是融入日常,就像那个顺手捞起的手帕,样样可以传情达意。
当然,重要的是对方能接得住,若没有心领神会,你的意味深长,对方那边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乃至刨根问底,更是大煞风景。接住了,才算完成。
宝玉对黛玉有信心,他笑着对晴雯说:“你放心,她自然会懂。”他的笑容想来温存又自信,他信他们是真正的知音。
晴雯来到潇湘馆,黛玉一开始也不懂,“着实细心搜求,思忖了半日,方大悟过来,连忙说:‘放下,去罢。’”可怜晴雯还是不明白,只能放下离开,一路盘算着,打不了这个哑谜。
这里林黛玉已经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,“不觉神魂驰荡:宝玉这番苦心,能领会我这番苦意,又令我可喜;我这番苦意,不知将来如何,又令我可悲;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,若不是领会深意,单看了这帕子,又令我可笑;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,又可惧;我自己每每好哭,想来也无味,又令我可愧。”
黛玉的苦意是什么,是不放心;宝玉的苦心是什么,是用这两张旧手帕给她承诺:什么金锁玉佩金麒麟,什么和尚道士的鬼话,杀伤力不及随手捞起的两张旧手帕,爱这件事,只能由你我做主。
这就是宝玉写在旧手帕上,只有黛玉能看到的情话,而黛玉的余意缠绵中写下的《题帕三绝》,是她在心里给他的回答。看这一来一回,只觉得,爱情好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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